Friday 19 October 2007

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(一篇旧文) 龙应台

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

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》特约台湾籍作家龙应台撰写专文介绍连宋访大陆,全文如下:


红灯记》在台北
2001年大陆的报纸出现这样一则新闻: 去瞧瞧《红灯记》里的共产党如何比钢铁还要硬!

几经波折,不具国共斗争意识形态的革命样板戏《红灯记》,终于跨越台海,2月8日在国
父纪念馆舞台点燃红灯。这出称为「样板中的样板」的现代京剧,有让台湾戏迷仔细体会
样板神髓的机会。革命样板戏《红灯记》来台演出过程,不但通关审议一波三折,连剧本
到底要不要稍作更改,也是考虑再三。中国京剧院原来已决定更改剧中出现「中国共产党
」的文字,当演员们都已经练好了新台词时,院长吴江,又在演出前一天表示,基于多数
台湾剧场界人士的建议,还是决定一字不改,原汁原味地呈现样板戏《红灯记》的精髓。

在这样的报道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现实?
台湾的政治愈来愈开放,但是开放到连宣传共产党「伟大」的革命样板戏都进来了,还真
是令人惊诧;这是两岸关系史上一个不得了的里程碑,不能不去亲看一眼。
看戏之前,刚好遇见最高教育主管曾志朗。所有大陆团体来台演出,都得经过教育部长的
批准。曾志朗听说我当晚要去看《红灯记》,很高兴地说,「好看啊。不过他们对台湾不
太了解,为了『体贴』我们,把台词都改了,『共产党』改成『革命党』三个字,说是不
要『刺激』我们;我就批示,根本不需要,共产党就共产党嘛。什么时代了。」
当天晚上,我邀了三个八十岁的长辈一起去看戏:在大陆当过国民党宪兵连长的父亲,浙
江淳安县绸缎庄出身的母亲,还有方伯伯,他在十七岁那年跟着蒋介石从奉化溪口走出来
,千山万水相随,做了一辈子「老总统」的贴身侍卫。
国父纪念馆有三千个座位,不是特别有号召力的表演,一般不敢订这个场地,因为不容易
坐满。去之前,我还想,是不是经纪人不懂台湾政治现状?那是「去中国化」在台湾的政
治角力中甚嚣尘上的时候。身为台北市文化决策者的我,如果致词时引用了司马迁或韩非
子,会被批为「统派」,意思是对台湾「不忠诚」。为国学大师钱穆和林语堂修葺故居时
,我被怒骂质问,「钱林两人都是中国人,不是台湾人,不可以用台湾人的钱去修中国人
的房子!」在这样的气氛里,来这样一出样板戏?会有几个人来看?
红色的地毯,被水晶灯照亮了。人们纷纷入场。时间一到,所有的门被关上。我回头看,
三千个位子,全部坐满,一个空位都没有。这是首演。
灯暗下,革命样板戏《红灯记》在台北正式演出。
没有手机响,也没人交头接耳。台北人很文明、很安静地看京剧演员如何在钢琴的伴奏下
旋身甩袖,如何用眼睛的黑白分明表现英雄气概和儿女情长,如何用唱腔歌颂共产党的伟
大和个人的牺牲。
我偷偷用眼角看身边三个老人家,觉得很奇怪:父亲特别入戏,悲惨时老泪纵横,不断用
手帕擦眼角;日本坏蛋鸠山被袭时,他忘情地拍手欢呼。方伯伯一脸凝重,神情黯然。母
亲,不鼓掌,不喝彩,环抱双手在胸前,一脸怒容,从头到尾,一言不发。
演出结束,掌声响起,很长的掌声,很温暖,很礼貌,然后人群安静地纷纷散去。我们坐
在第一排,看着人群从面前流过,七嘴八舌地评戏。一个头特别大的老人家大声说,「告
诉你,李登辉就是鸠山!」旁边的人哄然大笑。大头老人家看起来如此面熟,有人在一旁
耳语:「他就是专门演毛泽东的名演员。」我赶快看他,果然,多年来在电视上演「万恶
的共匪」,就是他,觉得面熟,原来长得像毛主席!一群年轻人走过,谈论着「舞美设计
」和「京剧动作」如何如何,就像看完法国的《茶花女》或是英国的《李尔王》一样。

父亲好像得到了戏剧的升华,很高兴地说,「日本鬼子太坏了!这个戏演得好!」日本才
是敌人,这戏里的英雄好汉是共产党,他浑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。
母亲在一旁坐着,本来就冷淡,一听父亲的热烈「剧评」,真的生气了,冲着他说,「我
不知道台湾政府是干什么的,让这种戏也来演是什么意思。它歌颂的是共产党你晓不晓得
?共产党杀了我们多少家人你晓不晓得?我是不会忘记的,我哥哥是被他们三反五反杀害
的!」
然后她带点埋怨地瞅着我,「不晓得你带我来看的是这种戏?」
方伯伯看起来心事重重,在我坚持之下,才慢慢地说,「前尘往事,尽涌心头啊……1975
年,老总统遗体的瞻仰仪式就在这个大厅举行的,二十六年来,我第一次再踏进这个大厅
,却是看这《红灯记》……他的遗体,就放在台上,李玉和唱『为革命同献出忠心赤胆,
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』的地方……」他说不下去了。

小溪潺潺得来不易
《红灯记》演出的同时,也是我正接待高行健来台北访问的时候。刚刚得了诺贝尔奖,在
国际的追逐战中,他重然诺地首先来了台北,因为我在他得奖的半年前就邀请了他来台北
作驻市作家。
第一个华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到来,我担心两种反应:一种是,用民族主义的激情来拥
抱他,爱他是「中国人」;第二种是,用政治的意识形态来排斥他,骂他是「中国人」。
在这两种反应中,文学本身的价值都会被淹没不见。
其后所发生的,出乎我的预料:人们欢迎他,为他觉得荣耀,但是从北到南的讲座中,从
独派」到「统派」的媒体里,很少出现民族主义的激越语言,也很少剑拔弩张的政治解
读。人们只是欢喜地聆听他的演讲,热烈地讨论他的作品,同时,因为他所有的作品都在
台湾首发,引以为荣。
看《红灯记》的平静,接待高行健的自然,发生在同时,使我深深觉察到台湾的质变。

不,我们并不一直都是这样的。
我们经过五六十年代的肃杀。仓皇渡海的国民党是一个对自己完全失去信心的统治者,对
自己没有信心的统治者往往只能以强权治国。风吹草动,「匪谍」无所不在,左派的信仰
者固然被整肃,不是信仰者也在杯弓蛇影中被诬陷、被监禁、被枪毙、被剥夺公民人权。
戒严」令在1950年颁布,当初决定跟着国民党撤退到海岛的许多知识精英,作梦也没料
到,他们会在「戒严」令下生活三十七年之久。在日本统治下期待回归祖国的台湾人,作
梦也没想到,从殖民解脱之后得到的并不是自由和尊严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高压统治。

好几代人,就在一种统治者所精密编织的价值结构里成长。相信「」的正确,因此我们
不习惯政治见解的分歧。相信国家的崇高,因此我们不允许任何人对「国家」这个概念有
不同的认知。相信民族的神圣,因此我们不原谅任何对民族的不敬。相信道德的纯粹和理
想的必要,因此我们不容忍任何道德的混沌以及理想的堕落。而共产党,就是这一切我们
所相信的东西的反面;它是「邪恶」的、「恐怖」的、「腐败」的、「欺骗」的、「罪不
可赦」的。
我们所有的叙述都是大叙述:长城伟大,黄河壮丽,国家崇高,民族神圣,领袖英明,知
识分子要以苍生祸福为念,匹夫要为国家兴亡负责,个人要为团体牺牲奋斗,现在要为未
来委曲求全。
大叙述的真实涵意其实是,把我们所有的相信「绝对」化,而价值观一旦「绝对」化,便
不允许分歧和偏离。任何分歧和偏离,不仅只被我们认为是不正确的,而且是不道德的。
不正确还可以被原谅、被怜悯、被改正,但是对于不道德,我们是愤怒的,义愤填膺的,
可以排斥、唾弃,甚至赞成国家以暴力处置,还觉得自己纯洁正义或悲壮。
野火集》在今年要出二十周年纪念版,因此有重读的机会。物换星移,展读旧卷,赫然
发现,「野火」里没有一个字一个句,不是在为「个人」吶喊:
法制、国家、社会、学校、家庭、荣誉、传统──每一个堂皇的名字后面都是一个极其庞
大而权威性极强的规范与制度,严肃地要求个人去接受、遵循。
可是,法制、社会、荣誉、传统──之所以存在,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微不足道但是会流血
、会哭泣、会跌倒的「」吗?
同时,没有一个字一个句不是在把责任,从国家和集体的肩膀上卸下来,放在「个人」的
肩膀上:
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,所以做研究比较重要;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,所以没有人会听你
的话;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,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。你今天不生气,不站出来说话,明
天你──还有我、还有你我的下一代,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、受害人。
同时,没有一个字一个句不是在伟人铜像林立的国度里,试图推翻「大叙述」,建立「小
叙述」:
如果有了一笔钱,学校会先考虑在校门口铸个伟人铜像,不会为孩子造厕所。究竟是见不
得人的厕所重要呢?还是光洁体面的铜像重要?你告诉我。《野火》书出,1985年的台湾
为之燃烧,二十一天之内经过二十四次印刷。我像一个不小心打开闸门的人,目睹一股巨
流倾泻直下,冲出高筑的大坝,奔向辽阔原野。滚滚洪水一旦离开大坝的围堵,奔向辽阔
,首先分岔出万千支流,然后喧嚣奔腾变成小溪潺潺,或者静水流深。
《野火》之后,很多人反抗过努力过,游击队似的「党外」演变成正式的反对党,而反对
党又惊天动地地蜕变为执政党;《野火》之前,更多人反抗过努力过,从日据时代抵制殖
民的赖和、杨逵,到后来拒绝屈服强权的雷震、殷海光、柏杨、李敖、陈映真。是在二十
年后的今天,对台湾人的反抗和努力我有了新的体会:就为了打破价值的绝对化,就为了
把大叙述打碎,让小叙述出现,看起来这么「」的目标,我们花了好几代人的光阴。

是因为不再相信价值的绝对,是因为无数各自分歧的小叙述取代了统一口径的大叙述,台
湾人平和了,他可以自然地接待高行健而不夸张过度,可以平静地欣赏《红灯记》的舞美
、唱腔、身段而不激烈。可是他其实并没有忘记过去的日子。
如果你问我这一个台湾人,我们用六十年的时间学到了什么,我会说,我们学到:万千支
流,小溪潺潺,得来不易。

叙述的多版本
那天晚上,有三千人去看《红灯记》,也有很多人基于政治的立场,是不愿去、不屑去的
。去看了戏的人,有的只在乎戏剧的纯粹美学表现,有的人,譬如我父亲,被民族情感感
动得涕泗滂沱。有的人,譬如我母亲,国共内战所撕开的伤口在六十年后都还淌着血。有
的人,譬如方伯伯,心里烙着忠奸分明的意识,根本无法接受政治的翻天覆地、时代的黑
白颠倒。
每个人都有自己版本的小叙述,和其它人不同,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一个游戏规则:他必须
容忍别人的叙述,如果他希望自己的叙述被容忍。
最高教育主管在公文上请演员保留原有的戏剧台词,然后签了字。
连战访问大陆,人们在桃园机场打了一架。之所以会闹出流血冲突,一方面固然是民意代
表无所不用其极地寻找方式出名──政客们早就学到,制造冲突往往是出名的快捷方式。
另一方面,台湾人分歧的小叙述在这种关键时刻被凸显出来:民主的时间还很短,很多伤
口和痛楚,还没有愈合;很多纠缠的道理,彼此还说不清楚。
对于有些人,历史的切身认知是,日本人对台湾的统治比国民党的统治还要文明些。日本
总督再怎么霸道,毕竟还受母体社会日本的法治所规范,而当时的日本是一个已经经过明
治维新洗礼的现代化国家,溃散到台湾的国民党却正处在一个历史的低谷──从戊戌变法
、辛亥革命、军阀割据、五四学潮、抗日战争、国共内战,中国人连坐下来绑紧自己草鞋
的机会都还没有。被日本人统治了五十年的台湾人所第一眼看到的「祖国人」,是一个颇
为不堪的形像。由于历史的隔阂又对「祖国人」的不堪没有什么历史的理解,没有理解,
就没有同情或包容。
紧接而来的高压统治,更令所有对「祖国」的期待破灭;1947年的「2.28」流血事件,有
些人解释为单纯的「官逼民反」,处处发生,这些台湾人,从自己的幻灭和痛苦经验出发
,却宁可认为,这是「中国人」对「台湾人」的压迫。把国民党的问题解释为「中国人」
的问题,再将中国人和共产党对等起来,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:中国人代表不文明,前现
代,野蛮。
对于另一些人,日本人的侵略造成千万中国人的家破人亡,是刻骨铭心的集体国族记忆,
仇深似海。中国再怎么落后都是自己的国家。国共两党再怎么敌对,都不能和中日间未解
的宿仇相比。
有一些人,深爱中华传统和文化,写书法,读诗词,研究老庄哲学,但是拒绝与中国这个
国家组织认同。
另一些人,讨厌中国这个国家组织,因此也想将中华文化一并摒除,拒绝说北京话,拒绝
到大陆旅游。
有一些人,怀抱极强的民族认同,盼望中国强大,至于用什么方式强大,以什么代价来获
得强大,都不在乎。在「大中国」的想象里,台湾只是一个历史的小小脚注。
另一些人,根本不把民族或国家看做一个有任何意义的单位。所有关于国家或民族的说词
,都是统治者拿来愚民的神话。他惟一在乎的是,哪一种国家组织──殖民也好,托管也
好,占领也好,黑人白人日本人,只要可以给他最大的个人自由和公民权利,都是他可以
接受的国家管治者,反之就不是。
一道长长的光谱,从「深绿」变「浅绿」,从「浅绿」逐渐转「浅蓝」,再化为「深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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